“游击英雄”切·格瓦拉遗骨去夏在玻利维亚的发现,以及其后的格瓦拉牺牲30周年纪念,引发了国际文化界相当持久的“格瓦拉热”,在我国也不例外。表示追思缅怀的文字自不待言,“六经注我”式地征引格瓦拉故事、拿格瓦拉做文章者亦大有人在。前不久在一本杂志上读到的一篇评介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的文章,就将格瓦拉比作堂吉诃德,说他不切实际,以乌托邦式狂热压倒理性云云;想找出来再看一看,却不料遍寻无着。巧得很,国际文化专刊9月2日刊发了一篇《在历史的隧道中,文学是灯》,与上述文章有惊人相似,连立论的逻辑及行文的句法都如出一辙,只不过索尔仁尼琴和《古拉格群岛》被换成了普拉东诺夫和《切文古尔》而已:“格瓦拉读过《堂吉诃德》吗?……格瓦拉肯定没读过《切文古尔》……试想,如果格瓦拉读过《切文古尔》,并从中照见自己的影子……”如此,那篇文章找不找也无所谓了。
在“历史终结”论者福山氏所谓的民主“凯歌齐进”的时代,说一个人像专跟风车过不去的吉诃德老爷,其侧重点当然不在于肯定他的理想主义立场,而是要把他贬斥为无知无能而可笑的疯子和呆子——其实,这不过是美国的中央情报局几十年为“搞臭”格瓦拉早就用滥了的下流招法,他们将瞎话多说几遍,连法国的大作家马尔罗都着了道儿,先是议论格瓦拉的人品,然后又后悔不迭——打着人道主义的幌子以成败论英雄,乃是当下的潮流,当下的“politicalcorrect”(政治上正确)。换一个说法,就是以证明其手段的不当来颠覆其目的正确性和合理性——这种对手段的强调是否会发展到主张以手段取代目的,我不知道,但若真是那样可就糟了,因为这恰巧就是“异化”一词最简明的定义。
格瓦拉到底读过《堂吉诃德》没有?大凡翻看过一两本格瓦拉传记的人都会知道,答案是肯定的。格瓦拉出身阿根廷马黛茶庄园主家庭,受过良好教育,自幼在爱好文学的母亲影响下博览群书,稍长即阅读了《堂吉诃德》,而且他的同情弱者、疾恶如仇的道德情感以及追求真理、勇于牺牲的价值取向就是在这一时期初具雏形的。堂吉诃德这一形象不仅没有“因为年代久远和社会历史背景的差异”而遭到格瓦拉的漠视,反倒为他提供了巨大的心灵力量。的确,“文学是灯”,它烛照了格瓦拉伟大的一生(切在玻利维亚的艰难岁月里,还一直随身携带何塞·马蒂和聂鲁达的诗集),也为他涂上了一层温暖的人性辉光。我丝毫不怀疑《在……》一文出发点的善意和建设性,但这个意在导出“格瓦拉的无知铸成了他的错误和他人民的困厄”这一结论的“无知”问题的提出仍令人不能接受。
很可能,把格瓦拉比作堂吉诃德,既亵渎了格瓦拉,也误解了堂吉诃德。
而在我的心灵史谱系中,我留给切·格瓦拉的位置更靠近耶稣·基督——就是那个为世人赎罪、头戴荆冠上十字架的年轻的拿撒勒人。较之堂吉诃德,耶稣与切在救世思想上的亲缘性和精神气质上的一脉相承难道不是更为显而易见吗?事实上,30年来广大拉美民众对格瓦拉自发、持久、固执的怀念与挚爱是最有说服力的,其“蔑视理性”的方式完全像是崇奉一个半神,一个尘世的基督。
不同于教会组织的一贯宣传,有学者考证,人子耶稣的原型可能是古代巴勒斯坦地区一个革命运动的领袖,该运动的目的在于推翻罗马和赫罗德族的统治,建立一个人间“天国”,在这个天国里乾坤倒转,富人将一无所有,穷人将获得财富和幸福(罗伯逊《基督教的起源》)。如果此说接近真实,耶稣和格瓦拉身分的差别就大大缩小了,而且我们也更容易找到他们思想根源上的共性。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对立,最终几乎无一例外地要诉诸武力;“你们不要想,我来是要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耶稣教训众门徒的这一番话,从前读到时总是心有所动而略感突兀,其实,它就像格瓦拉屡遭批判的“游击中心主义”一样必然而自然。作了如此选择后,无论耶稣还是格瓦拉,对自己最终的牺牲都有着极其清醒的认识。耶稣多次预言自己的受难和复活;切也在给双亲的信中写道:“我……是一个为宣扬真理而不惜捐躯的冒险家。也许结局就是这样。我并不找寻这样的结局,但这是势所难免的。”
耶稣之死和格瓦拉之死,是开始和终结了人类两千年历史的两个不朽的受难神话,也为本文的斗胆比附赋予了鲜明的性格。耶稣死前遭到兵丁的戏弄,他们给他戴荆冠,吐唾沫在他脸上,拿苇子打他;格瓦拉被俘后,中情局及其在玻利维亚的代理人欣喜若狂,弹冠相庆,塞尔奇尼上校还对负伤的他以拳脚相辱。耶稣死后,一个兵丁用枪扎他的肋旁,以证明他是流出血和水的“道成肉身”;格瓦拉死后,为向中情局“验明正身”,他的双手被野蛮地割下运走。法国《快报》将格瓦拉弥留之际的照片与15世纪意大利画家曼特尼亚所作《哀悼基督》并列刊载,实令人在讶异其酷肖之余心生万千感慨。格瓦拉羸弱消瘦,上身赤裸,须发纷乱,失神的双眼瞪视着虚空——游击生活和哮喘症的长年折磨,使得原本相当粗壮热情的切临终时终于在形象上也与耶稣·基督合而为一了。
一个在20世纪还魂的尘世基督也许不会被天使接到天上,位列仙班,俯瞰凡间;然而就是这不可省去的“尘世”二字,确保了他那满溢着爱的灵魂永在我们中间亲切地游荡:我们时代最完美的人、不可腐蚀的人(萨特语),不像基督那样训诫,但像基督那样爱和战斗,凭一己的勇毅和纯洁抵御这世界的卑琐、丑陋和不公正,以他自己的方式说着:“天国近了,你们悔改吧。”